余光中文集

余光中
2023-09-13 整理

愿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苍茫来时

一盏脉脉的台灯
多少风夜要共我分担
依依相守最亲密的陪伴

睡者头枕一千只方枕
千枕渡千般不同的世界
醒者守的是同一个夜

白玉苦瓜

为你换胎的那手，那巧腕
千眄万睐巧将你引渡
笑对灵魂在白玉里流转
一首歌，咏生命曾经是瓜而苦
被永恒引渡，成果而甘

惊心

当女主角已不在台上
灯火再灿烂，掌声再响
独自谢幕是怎样的沧桑
而如果先下的是我
留下你一人，也是同样

七十自喻

而河源雪水初融
正滴成清细的涓涓
再长的江河终必要入海
河水不回头，而河长在

三生石

烛啊愈烧愈短
夜啊愈熬愈长

她的微笑

流星一闪，
昙花一现；
彩虹渐隐，
琴声渐停。

你是那云

我是那风
云飘，浪逝
看风景就不再生动
只剩下空空洞洞的风
无始，无终
说云的前身，浪的故事

五陵少年

重伤风能造成英雄的幻觉
当咳嗽从蛙鸣进步到狼嗥
肋骨摇响疯人院的铁栅
一阵龙卷风便自肺中拔起

欢呼哈雷

亿万的镜头，今夜，都向你举起
六寸的短镜筒，一头
是悠悠无极的天象，一头
是匆匆有情的人间
究竟
这一头有几个人能够等你
下一个轮回翩然来归？

有一只死鸟

当冷飙射进你的热喉
杀一只鸣禽，杀不死春天
歌者死后，空中有间歇的回音
或者你坚持歌唱，面对着死亡

或者所谓春天

或者所谓春天也只是一种轻脆的标本
一张书签，曾是水仙或蝴蝶
书签在韦氏大字典里字典在图书馆的楼上
楼高四层高过所有的暮色
楼怕高书怕旧旧书最怕有书签

六把雨伞

雨天长，灰云厚
三十六根伞骨只一收
就收进一把记忆里去了
…… 愿你与我做共伞的人
伴我涉过湿冷的雨地

余光中都是你

粉丝与知音

粉，极言其细而轻，积少成多，飘忽无定。丝，极言其虽细却长，纠缠而善攀附，所以治丝益棼，欲理还乱。

谁能叫世界停止三秒

英国工党的要角班东尼（Tony Been）有一句名言：“人生的遭遇，大半是片断的欢乐换来终身的不安；摄影，却是片刻的不安换来终身的欢乐。”难怪有那么多发烧的摄影迷不断地换相机，装胶卷，睁一眼，闭一眼，镁光闪闪，快门唰唰，明知这世界不断在逃走，却千方百计，要将它留住。

九九重九，究竟多久？

英文的语义学心里是把传记看得像生命一般重的。

天方飞毯原来是地图

1. 地图用的正是这种神奇的缩地术，把世界缩小，摊平，把我们放大，提高，变成了神。
2. 故国不再，乡愁难解，要神游只有对着旧地图了。 所以地图展示的不只是空间，更是时间。

书斋，书灾

1. 有的人看书必借，借书必不还。有的人看书必买，买了必不看完。
2. 如果中国多了一个阴郁的作家，这间北向的书房应该负责。坐在这扇北向之窗的阴影里，我好像冷藏在冰箱中的一只满孕着南方的水果。白昼，我似乎沉浸在海底，岑寂的幽暗奏着灰色的音乐。夜间，我似乎听得见因纽特人雪橇滑行之声，而北极星的长髯垂下来，铮铮然，敲响串串的白钟乳。

好书出头，坏书出局

一本书要是有前序后跋之类，一定不可错过。好作家写的序跋，没有不精彩的。坏作家的马脚在序言里就迫不及待地露出来了，总不外是自谦的滥调或者自大的妄言。序和跋是一本书真正的封面和封底，不能不看。

萤火山庄

此地的“人间”就是“林间”，所以家家户户其实是以整片树林来充当篱笆，而将车声车尘隔在翠屏外面，鸟声虫声留在自家院里。

不流之星

人类不过是一群穷孩子，而星空是富丽昂贵的展示橱窗，那些希腊名牌的非卖品，只能踮着脚看，不许摸的。

月光海岸

钓鱼人在岸边，猎户座隐没北天，摆渡人仍在赶水程，吹笛者早已散去。我也要走了，卷起一幅苍茫的画，吹干印根，走吧，自月光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