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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全集·诗歌卷

[阿根廷] 博尔赫斯
2018-07 ~ 08 摘录
2021-02-20 整理

卷首语: 爱太短,而遗忘太长 (聂鲁达)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破败郊区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我已死去的先辈,人们用大理石纪念他们的幽灵;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边境阵亡的我父亲的父亲,两颗子弹射穿了他的胸膛,蓄着胡子的他死去了,士兵们用牛皮裹起他的尸体;我母亲的祖父——时年二十四岁——在秘鲁率领三百名士兵冲锋,如今都成了消失的马背上的幽灵。
我给你我写的书中所能包含的一切悟力,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或幽默。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营字造句,不和梦想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你对自己的解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自己的真实而惊人的消息。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

我那时候喜欢的是黄昏、荒郊和忧伤,而如今则向往清晨、市区和宁静

选段1

我们常常错将那恬静当成死亡
以为在渴望自己的终结
实际上却是向往甜梦与木然 //木然与死亡?

选段2

时近黄昏
庭院里的两三种色彩失去了分明
今天晚上,那晶莹的圆月
没有升入属于自己的苍穹
庭院圈起了一片天空
那庭院变成甬道
将天空导入居室之中 //我感知故我在

选段3

世界不过是
思维的运作
心灵的梦境
没有根基,没有目的,没有形体

面前的月亮

选段1

我款款而行,有如来自远方而不存到达希望的人

选段2

他们的日子像河流那么明澈
他们的下午像水池
蓄的水那么清新, //时间→空间
一年四季对于他们
像是熟悉的民谣的四行访句

选段3

傍晚让人联想到最后审判日
街道像是天空的一道伤口
//车马人群则是伤口的点缀

圣马丁札记

选段1

我不相信布宜诺斯艾利斯有过开端
我认为她像水和空气一样永恒

似水流年

你方圆不过十几尺
在我们心目中却成了广阔天地
……
花园,我的话到此为止,
但我一直会琢磨
你树木的荫翳纯属偶然
还是你的一番好意 //所见即天地

诗人

序(关于图书馆)

//关于书,关于思考,关于梦

左右两侧、孜孜的灯光下,读者的瞬息面庞沉浸在清醒梦幻之中,
他们隐蔽地在黑夜的昏暗中行进。

一个人的梦竟然留在了所有人的记忆之中。
//一个人的记忆竟留于所有人之梦中

世上没有任何东西不会被忘记或不被记忆扭曲,没人能够知道某件东西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漫步于晚霞之中或者记起过去的某个日子的时候,谁又未曾有过曾经失落过某种至为重要的东西的感觉呢? //黄昏之时
//我们到底需要什么,是黄昏,还是晚霞?

也许每面镜子里面都藏有那位被钉上十字架的人脸上的某个特征,也许那张脸之所以消失、模糊,正是为了让人人都能成为上帝。

梦里常常会出现我们想过的景物的映像,我们不会因为心怀疑惑而感到恐惧,却会为了解释心里的恐惧而做莫名其妙的梦。

沙漏

细碎沙粒从倒置锥体的端口
无声无息地悄然奔泻与倾溅
那流金渐次地滑落并且注入
下面那与之相连的玻璃空间

月亮

月亮不过是诸般景象中的一个
实为命运或者机缘的刻意造物
让人类能够随时能够假借它的名义
抒发显赫或者危难之际的感触

我本人就是时光,鲜血和弥留残喘
//我由它构成,却又将其掩盖
却不能理解岁月的江川如何流淌

诗艺

眼望着时光和流水汇成的长河
并想到岁月本身也是一条大川
知道我们都像那江河似的流去
而一个个面庞则都如逝水一般
……
意识到不能成眠同样也是个梦
梦见没有做梦以及我们的肉身
……
诗像曙光和晚霞一样去而复回

有一个人立意要描绘世界。随着岁月流转,他画出了省区、王国、山川、港湾、船舶、岛屿、鱼虾、房舍、器具、星辰,马匹和男女,临终前不久,他发现自己耐心勾勒出来的纵横线条竟然汇合成了自己的模样。

另一个,同一个

英文诗两首(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见前文

罗盘(全诗)

一切事物都是某种文字的单词
冥冥中有人不分昼夜
用这种文字写出无穷喧器
那就是世界的历史
//众人只观表象or词汇即可想象出事物本身?

纷纷扰扰的迦太基,罗马,我,你,他
我自己也不了解的生命。
难解之迷,机遇,密码的痛苦。
还有通天塔和的分歧不和
//昨日与今日,此岸与彼岸之“天”不同

所有的名字后面都有不可名的东西
从这枚闪亮、轻盈的蓝色指针里
我今天感到了它的吸力。
“名字”是最重要的东西,却也是最易失去的东西。

指针执著地对着大洋彼岸
//另一边却是自我
像是梦里见到的钟表
又像是微微颤动的睡着的鸟。

界限

你把一扇门永远关上,
有一面镜子在徒劳地等待;

如果说一切都有终结和规格,
有最后一次的遗忘
谁能告诉我们,在这幢房屋里
我们无意中已经向谁告别?

致一位1899年的小诗人

白昼的尽头向我们窥视……
让这些已经疲惫的单词
在即将逝去的黄昏中组合。

约克大教堂的一把剑

死亡也属枉然 //徒然、自费
我是瞬间,瞬间是尘埃,不是钻石
惟有过去才是真实

我要痛饮你晶莹的遗忘
地久天长,但没有以往

1964年

生命短暂,个别的时辰虽很漫长。

永恒

一切都已停当,从黎明到黄昏
你的脸庞在镜中已经留下
并且今后还要留下
千百个反映出来的形象
//时时刻刻的我是不同的

斯宾诺莎

即将消逝的傍晚带来的忧虑和寒意。
(傍晚和傍晚没有什么差异)

亚当被逐

尽管如此,有过爱情,
有过幸福,接触过伊甸园
哪怕只有一天,也是极乐

布宜诺斯艾利斯(另一首)

联系我们的不是爱而是恐想
也许正因如此,我才这般爱你
//第二句改译

致儿子

永恒属于时间的范畴
因此也是匆匆过客

剑桥

来去匆匆的时间留给我们的财富
就是那些微不足道的东西
我们是自己的记忆
是那个形式易变的虚幻的博物馆
是那堆破碎的镜子 //《荒原狼》中的镜子

永久的礼物

人也能许诺,因为许诺之中有永存。
//不被约束,可以无尽想象,未必实现

新英格兰 1967

今天过得那么慢,昨日又那么短。
//美好总在昨天,在梦里。人做出什么选择之后,总会后悔的。

老虎的金黄

小诗十三首

这是没有时间概念的场所。
月亮也是黄沙的颜色。

瞎子·一

时光不再有晨昏的区别,
我成了似睡似醒的迟缓囚徒。
长夜漫漫,孤苦伶仃
我当用诗营造自己乏味的疆土。

瞎子·二

记忆中倏忽而逝的细琐岁月
渐次从我的眼底抹去了尘世的外观
//岁月不就是尘世之外观吗?

在这人世间,只诞生过一个人,只死过了一个人……
只有一个人看见了辽远的曙色。
只有一个人嘴里体验到了水的清凉,果味和肉香。
我讲的是那个独一无二的人,讲的是我自己,讲的是永远都生活在孤独中的人。
//你与我,其实没什么不同

宫殿

我们所能接触的极其有限,有限却又美好,在石碑上镌下的和在生死簿上登记日期则是我们死后的事情;一旦死了,议论也好,欲望也好,名声也好,全都与我们无关。我知道自己还没有死呐。
//身后无关,生前则是羁绊

深沉的玫瑰

夜莺

你把胸口紧贴在刺上
流尽最后的鲜血。
染红了你对之歌唱的玫瑰
我在空濛的下午不懈地仿效
沙漠和海洋的夜莺
你在记忆,兴奋和童话里
在爱情中燃烧,在歌声中死去

不可知

月亮不知道她的恬静胶洁,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月亮;
沙砾不了解自己是沙砾。
任何事物都不了解它独特的模样。
//自己对自己开始了解时,自己已经变化了

失明的人

我再说一遍:我失去的只是
事物虚假的表象。
//和本质又有何区别?

铁币

不能再现的往事的哀歌

我多么怀念
你说你爱我
我欣喜和幸福得
直到天明都未能成眠的日子

月亮

那金灿的地方实在凄凉
高悬夜空的月亮
并不是当初亚当见到的过的情形
人们无数世纪的凝注使它积满了泪水
看吧,它就是你的明镜

你不是别人

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
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夜晚的故事

恩底弥昂在拉特莫斯山

岁月流逝,不眠之夜
我也感到忧虑。
我自问山上那金色的混乱,
真有其事,或者只是梦幻。
我一再告诉自己,昨天的记忆
和梦本无区别。 //往事如梦
可是无法把自己说服

镜子

现在我害怕镜子里
是我灵魂的真正面目。 //《荒原狼》
他已受到阴影和过错的伤害。
上帝看到,人们或许也看到

天数

睡眠

黑夜向我们行使起自己的神奇使命。
它将宇宙化解,
让盘根错节的因因果果
在时光那无底旋涡中泯灭。

神道

在我们沉漫于不幸之中的时候,
偶然注意到或想起的
微不足道的小事
会让我们在一瞬间忘情

俳句十七首·三

日本诗体之一,以三句十七音组成

在天亮之前
那被我忘掉的梦
是真还是假?

密谋

黄昏

我们短暂的生命很可能
就是表现天意的瞬息
漫漫暮色裹住了屋舍。
这暮色属于昨天,属于今日,滞留不去。

补充

一个烟草广告(全诗)

颤动的大地暑气蒸腾
白天刺眼的白光难以逼视。
百叶窗透进残忍的条纹
海岸骄阳似火,平原流金砾石

旧时的夜晚仍像一罐水那么深沉。
微凹的水面展现出无数痕迹
悠闲地驾着独木舟面对星辰
那个人抽着烟计算模糊的时间。

灰色的烟雾模糊了遥远的星座
眼前的一切失去了历史和名字。
世界只是一些影影绰绰的温柔
河还是原来的河,人还是原来的人。

//一支烟之后,所有的幻境与想象终归消散,留下的只是现实中不可提摸的东西

瞬息

现时寥落孤寂
回忆构成了时间。
//没有回忆,所有的时间便毫无意义
时钟的惯例是交替欺骗
岁月像历史一般虚幻。
//你所记得的过去,必然是回忆与时间的交织体

一枝黄玫瑰(诗人篇)

恰在这个时候天启昭彰。就像当初亚当可能会在天国里曾经经历过的那样,马里诺看到了那枝玫瑰并且意识到玫瑰存在于自己的恒定而不是其名称之中,我们可以明提或暗指,但却不能取代,而房间角落里那金碧辉煌的厚重卷帙并非(像他出于虚荣而梦想的那样)是尘世的镜子,只不过是人间的一件赘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