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村庄

刘亮程

2017-06

我们是彼此生活的旁观者、介入者。
我是唯一的旁观者，我坐在更荒远处。和那些偶尔路过村庄，看到几个生活场景便激动不已，大肆抒怀的人相比，我看到的是一大段岁月。
他编了一个故事，自己却不能置身于故事之外，就像有收成无收成的人一同进入秋季，忙人和闲人在村里过着一样长短的日子。时间一过，可能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我们不扛一把锨，势必要扛一把刀、一杆枪或一支笔，我们手中总要拿一件东西——叫工具也好，武器也好。身体总要摆出一种姿势——叫劳动、体育或打斗。每当这个时候，我便惊愕地发现，我们正和冥冥中的一种势力较着劲。这一锄砍下去，不仅仅是砍断几株杂草，这一锨也不仅仅翻动了一块黄土。我们的一辈子就这样被收拾掉了。
刮风的时候满世界都是风，风一停就只剩下空气。
也许我们周围的许多东西，都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关键时刻挽留住我们。一株草，一棵树，一片云，一只小虫……它替匆忙的我们在土中扎根，在空中驻足，在风中浅唱……
它们用那只每次只能拿一只麦穗、捧两颗麦粒的小爪子，从我们的大丰收中，拿走一点儿，就能过很好的日子。而我们，几乎每年都差那么一点儿，就能幸福美满地吃饱肚子。
所谓永恒，就是消磨一件事物的时间完了，这件事物还在。时间再没有时间。
树也是老树一挪就死，小树要挪到好地方会长得更旺呢。
真正认识一个村庄很不容易，你得长久地、一生一世地潜伏在一个村庄里，全神贯注留心它的一草一木一物一事。这样到你快老的时候，才能勉强知道最基本的一点点。
他明白了大地的和声并不缺少他这一声，却永远缺少他这样一个倾听者。
树老到这个年纪就这样，死一阵子活一阵子。
走得最远的人往往背回来的东西最少。
他们太小看这些活计了，总认为三下五下就能应付掉，事实上随便一件小事都能消磨掉人的一辈子，随便一片树叶落下来都能盖掉人的一辈子。
他们干着今年的活，手握着今年的玉米棒子，眼睛却满含喜庆地望着来年。
我在滚滚飘远的一缕缕炊烟中，看到有一种东西被它从高远处吸纳了回来，丝丝缕缕地进入到每一户人家的每一口锅底、锅里的饭、碗、每一张嘴。幸福与家人团聚的喜悦文化印记
躺在地上的一根木头，一面黑一面白，像被月光剖开，安排了一次生和死的见面。
当一种东西悄无声息时，它不是死了便是进入了倾听。
我们太急于把手伸向院子的每一处，想抹掉那些不属于我们的陈年旧事，却无意中翻出了它们，让早已落定的尘埃重又弥漫在院子。
我们也没更多的心力去关照家畜们。似乎我们成了一个周转站，生活对我们好一点，我们给身边事物的关爱就会多一点。我们没能像积蓄粮食一样在心中积攒足够的爱与善意，以便生活中没这些东西时，我们仍能节俭地给予。
有些多少年后被另一场相反的风刮回来，面目全非躺在墙根，像做了一场梦。有些在昏天暗地的大风中飘过村子，越走越远，再也回不到村里。
我们握住他们从黑暗中伸过来的手，接住他们从地底下喘上来的气，从满院子的旧东西中我们找到自己的新生活。
这些全新的旧日子让我们觉得生活几乎能够完整地、没有尽头地过下去。
玩过多少年、多少代之后，捉迷藏成了一种无法失传的黑暗游戏，它把本该由许多人承受的一个瞬间的黑全部地留在玩过它的每一个人心里。
有的墙上出现豁口和洞，说明有人将他们垒筑的那部分抽走了。其他人的劳动残立在风雨中。
他们改变世界的全部意义，就是让曾经在这个世界生存过的那些人，再找回不到这里。
一件事物的门，可能只对人敞开一次。这个人成了这件事物真相的唯一见识者，以后人们只能通过他的转述认识这件事物。而真相是无法转述的。人们通过转述者看见的只是转述本身。那已是另一件事物了。
让天地间一切东西都顺顺当当过去的地方，人才能留住。
一年一年的种地生涯对他来说，就像一幕一幕的相同梦景。你眼巴巴地看着庄稼青了黄，黄了青。你的心境随着季节转了一圈原回到那种老叹息、老欣喜、老失望之中。你跳不出这个圈子。尽管每个春天你都那样满怀憧憬，耕耘播种。每个夏天你都那样鼓足干劲，信心十足。每个秋天你都那样充满丰收的喜庆。但这一切只是一场徒劳。到了第二年春天，你的全部收获又原原本本投入到土地中，你又变成了穷光蛋，两手空空，拥有的只是那一年比一年遥远的憧憬，一年不如一年的信心和干劲，一年淡似一年的丰收喜庆。
每一场风后，看那些偎在墙根院角没有刮跑的土、草叶、布条、虫子和鸡，我就知道村庄留住的比这更多。
多少年来，这块土地上老老实实地生发着一些不老实的事情。
人也是紧贴着地生活。人好似害伯自己长高了，蹿到天上去，身上总压着些东西：一把锹、一捆柴、半麻袋苞谷、骑在脖子上的孩子……人被压上几十年就再直不起腰。到老了手能摸着地，脸贴向尘土。
更早年月人们住地窝子，睡眠和梦都低于土地。
所以人是有希望的动物。因为真实的人的声音永远完整如初地保存在沉默的人群中。当那些公鸡一样早早起来打鸣的人叫得累死，真正的人的声音并没有损失。
在心中珍藏一个磅礴日出，比存多少钱都有价值。
生活中最重的负担在人的思想里。人一旦被想象中的活累趴下，眼前的一捆草也会没力气举起。
而我能做到的也仅仅是，把不能被改变的一切深藏心中，当人们改变了整个世界，在一千一万个这样的早晨里，我照着阳光，吸着新鲜熟悉的空气，说出那些永远没改变的东西——干万年里丝毫不变的一切。
时光消失，文字留下。文字留下了什么？相对于千干万万个消灭于时间中、了无痕迹的村庄，一个被文字记住的村庄也许更不幸。